难忘家乡曲子戏

2016年05月23日00:00

来源:许昌日报

  

  与我家隔河相望,有一个不到两千人的村子,因村中有株老槐树,故名槐树王。那棵槐树究竟有多古老,以至于称王?具体年代已无从考,只听老年人传言,树老中空,洞里可放一张八仙桌,七八个人吃茶饮酒是容得下的。然而,如此老如此大的槐树,并没有给村人带来多少荣耀,也没有引起外乡人的些许关注,真正让槐树王人无限风光、让方圆数十里的人们喜爱和向往的是槐树王的曲子戏。

  槐树王人对戏的感情用“热”“爱”形容都显得词不达意,用“痴迷”来说明也不过分。

  戏班里,击鼓敲锣打镲拉弦吹笛捧笙的,从名角到一般跑龙套的,年老的当导演,年轻的做徒弟,清一色都是本村人。那些腿粗腰硬嗓子差、实在没有一点儿演员潜质、连打旗都会站错地方的,也不是无事可干:面相憨直老实的在后台看戏箱;面目不善的掂根棍子在台下维持秩序,戏场里谁站起来挡了后边的人,谁呼朋引类大声喧哗,棍子就会抡上去,却不会着实打下去,吓吓而已。

  槐树王人寓戏于农,拿起锣鼓会唱戏,拿起锄头会种地,忙时劳作,闲时唱戏。一进入腊月,村人就开始反复排练、预演,为过年唱大戏废寝忘食在所不惜。村子里处处笙歌夜夜如年,即便是严肃死板出了名的外地人,无论平时怎样不苟言笑,可一进槐树王村,受环境的影响气氛的感染,由不得嗓子不发痒,不会大声唱,也会小声哼,不哼不哈的肯定是哑巴。

  因为唱戏,日久生情,村里青年男女一般都在本村成亲,却也有例外。我的一位本家叔叔,因为酷爱曲子戏,辞了无数个上好媒茬儿,央亲托友,费尽周折,终于撇下年迈的双亲入赘槐树王村,做了一个三流演员的丈夫。他虽然身材伟岸、仪表堂堂,是演大官和正面人物的材料,怎奈腔口粗憨,只配叫卖蒸馍、红薯。或许是“天生我材必有用”,他演白脸奸臣倒有些天赋。《穆桂英挂帅》里,他演坑国害民妒贤嫉能的王强,梗着脖子乜斜着眼,亮着一张粉白大脸,能半天不动,竟也有观众捧角儿一样为他喝彩:“那人奸臣演得好,算是奸到家了。”

  戏班里有一位被称作“台柱子”的老生,艺名“响三里”,是说他洪亮的嗓音三里远就能听得见,那可是没有扩音设备的年代。他80多岁时,早已不能操持农活了,可一听到锣鼓响,马上就来了精神。据说,他最终是倒在戏台上的。《白毛女》里演喜儿的女演员,是个颇有人气的美人胚子,感情丰富而细腻,擅演悲催的角色,往往让看戏的老太太们泪水涟涟泣不成声。《卷席筒》里苍娃嫂嫂的扮演者是一个叫“云志”的男人,父辈们为他取名,一定是想让他成为“豪气干云”的男子汉,没想到好者好之,男扮女装倒成就了他人生的追求。他的唱腔像是在地上摔打劈过的竹竿那样不中听,可懂戏的人都说他有“戏相”,连日常走路都像春风摆柳,说话也是柔声细气的女儿腔。20世纪70年代,大队支书的妻子不会唱戏,可看到别人在戏台上风光无限,便一个人窝在床上怄气,丈夫不愿出面,婆婆找戏班为她要了“皇姑”一角儿,总共两句戏,还唱成了好几节,像是听严重哮喘病人在说话,前气接不上后气。

  就是这些朴朴实实的农家儿女,硬是凭着对戏曲的热爱,不大的剧团,竟然可以唱十几出古装戏,演者百演不烦,观者百看不厌。我幼时,比读书还早的历史启蒙教育来自看戏。就是看了槐村王村戏班的《铡美案》《下陈州》,我才知道包拯是宋朝人,还是专为百姓出气的大清官。

  槐树王的乡亲们对戏班、演员声望的关爱,超乎寻常,让人难以想象。

  一年一度的三月三,是槐村王的古刹大会,初一扎戏,连唱三天,十里八乡的男女老幼,都会潮水般地涌向戏台,万头攒动,人声鼎沸。这是槐树王人最惬意、最荣光的时候。无论是在戏场里,还是在村道上,外地人谁要说戏唱得好,夸赞的声调再张扬一些,即便非亲非故,村人也一准要拉到家请吃饭去,那真诚劲儿,没有亲身经历的人是受不了的。人家拉你你不去,你越挣,拽得越紧,拉的人越多;若你力气大撕着挣着从这家门前逃脱了,那边马上就有人喊着跑过去截住你,抬也要把你抬到家里去。想不吃饭就走人,没门!可话又说回来,谁要不经意说了有损槐树王村戏班、演员的话,人家没听见,算你幸运,一旦被发现,挨吵挨骂挨数落是一定的。遇到这种情况,头脑活络识相者,赶紧道歉赔不是,或可躲过一刧。若是心眼死、认死理、死杠子头那种人,受皮肉之苦是现成的。

  某年又是三月三,唱戏正值热闹时,一个四五十岁的盐贩儿,隐约听见锣鼓响,就大步流星地赶往戏场。他也不怕碰坏了辛辛苦苦换来的两筐鸡蛋,“扑通”一声撂下盐挑子,伸出俩手用力扒开人缝,先把头挤进去,然后企足引颈要看个究竟。至于挡不挡别人,他不管不顾,周围人怎样骂也权当没听见。然而,刚过一袋烟工夫,他就大失所望,情不自禁地嘟囔了一句:“哎呀!就这戏,真不该扔下我的盐挑子。”谁知遍地有耳目,一群愤怒的年轻人立刻围了上来:“捆住,捆住,甭叫他跑了!”三下五除二,盐贩儿被解了腰带、背剪双手捆了个结结实实。那盐贩儿走南闯北,毕竟是见过世面的人,寻思着“好汉不吃眼前亏”,就低声下气地请求:“弟兄们,先把我解开,适才有点儿急,叫我再看一会儿再说,好不?”几位上了年纪的村人,到底心气平和些,忙劝解道:“人家远乡人,看咱的戏不多,先解开,叫他再看一会儿,再听他咋说。”又一袋烟工夫,那盐贩儿咂咂嘴,咽了口唾沫。待第三袋烟的时候,可怜的盐贩儿终于说出一句话:“你们还是把我捆住吧!”

  这故事是真是假,值得考究。但是,人心向善向美,是天然本性。槐村王的乡亲们热爱生活,酷爱戏曲,倒是千真万确、远近闻名的。我这喝着山泉水、穿着粗布衣、听着家乡戏长大,如今远在异乡的游子,永远也忘不了家乡的曲子戏。

编辑:张龙